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凡烈还在办公桌前紧皱眉头盯着电脑屏幕,鼠标不断下拉。
好一会儿,他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做了两个深呼吸,用大拇指指节用力地按压起眉心。
敲门声响起,凡烈闭着眼睛喊道,“进来。”
门被推开,小月露出头来,有些扭捏地打了个招呼,“凡总。”
凡烈睁开眼睛,“都周末了,怎么还没下班?”
小月看看他不说话,嘿嘿一笑。
“说,什么事儿?”凡烈继续揉眉心。
“凡总,几个同事都还在公司呢,那个北市的项目也算结了,就想着要不要今天大伙儿一起去哪儿嗨一……搞个团建!”
凡烈点头,“行啊,这段时间大家是挺辛苦的。老规矩,地方你们挑,回来找我报账。”
但小月没露出高兴的神色,还有点不安地看着他。
“怎么了?”凡烈有点奇怪。
“……凡总,你……不去吗?”
“不是团建吗?我去了你们怎么讲老板坏话?”凡烈一本正经地说。
“我可没讲过凡总您的坏话!”小月赶紧表明清白,“老总不在的团建它没有灵魂呀!再说了,凡总……你这阵子每天都是公司里最后一个走,看着人都瘦了一圈,今天好好放松一下呗!”
听到这里凡烈算反应过来了,他不由得嘴角稍微上扬了一些,心口触上些柔软。
“行啊,”他开始关掉一个个电脑窗口,“凡总去给你们注入灵魂。”
小月喜上眉梢,边转身小跑出去边大声说,“那我先去订位子。”
凡烈伸了个懒腰,以一个投篮动作收尾,然后起身穿外套。
涮完一顿火锅后,凡烈又被拉去了卡拉OK的包间,听那群人一阵乱吼。
在众人的起哄下,他也放嗓子唱了两首,鬼哭狼嚎的,却也赢得一片喝彩。
他哈哈大笑,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啤酒。他不知道是这个笑是真的还是假的情绪。
我知道,你们这都是为了让我开心。
他心里念道,你们的目的,可能有一点点达到了。
凡烈知道这段时间他很颓。
只是他已不能像当年那样,可以放任自己用发呆,酒精和对性的征服来克服巨大的挫败感。
而且他也很清楚,对于现在的自己,那些东西并没有太大作用。
只有接近极限的压力,才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生活。
没有纪小梅的生活。
已经是凌晨了,他机械式地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进屋后他习惯性地把钥匙放在门边台子上,蹬掉了皮鞋。
那个黄昏,这里放着一枚戒指,那个可怕的场面又在他脑中浮现。
真该死……
他没有开灯,这屋子太安静了,他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包间里震耳欲聋的喧嚣。
凡烈抬起头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哭了,伸手揩了一下,却并没有眼泪。
啊……
他在一个泥潭里拼命挣扎,已经精疲力尽。
他掏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了出去。
电话里响了好几声才接通,对面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是烈烈吗?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晚了打电话?”
“妈,”凡烈小声说,“……没什么事儿。你睡了啊?刘叔呢?”
“老刘早进屋睡去了。”凡妈打着呵欠,“我在客厅看剧呢,给睡着了。”
刘叔跟凡妈是前年结的婚。新婚时凡烈还安排了个豪华海岛七日游,现在两口子在江市新买了个大房子,过二人世界。
“你别又感冒了啊,倒春寒厉害着呐。”凡烈说。
“行啦,我知道啦,”凡妈这才完全醒过来,“到底什么事儿啊?”
“真没啥事儿,”他停了一下,“就……你还记得纪小梅吗?”
“小梅啊,记得啊!”凡妈马上回道,“你高中谈的那个嘛,怎么了?……她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你快说呀!”
“没出什么事儿,她好好的,”凡烈赶紧解释,“就是说,她前段时间也来南市了。”
“哦,好好的,那就好。怎么?你们见面了?”
“嗯,见了。”
“总算是见了……也好也好,当年你们闹得那么僵,有些话说开了……”
“妈,”凡烈打断她,“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她。”
对面是长长的沉默,然后传来一声叹息,“是吗……那么个好孩子,我都心疼她。那会儿你……”
“我知道以前是我对不起她,”凡烈再次打断她,“但这回我是真的定了。”
“那她呢?她原谅你了吗?”
凡烈哽了一下喉咙,“……我不知道。”
凡妈又叹了口气,“烈烈,既然喜欢人家就去追吧,你们……这也是缘分。”
凡烈拿着手机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嗯,妈,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凡妈声音变得懒洋洋的,“我刚碰见老刘时你不也这么跟我说的吗?”
凡烈忍不住笑了起来。
挂完电话,他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就好像虚空中突然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
他切到微信,打开和纪小梅的聊天页面。
那个下午的五点十分,他发出了一条带着红色感叹号的消息。
-宝儿,我好了,你忙完了吗?
他用大拇指轻轻划着手机屏幕,强忍住不去看以前的聊天记录。
凡烈又切到脸书Ume的发布页面,自从那个漆黑的椭圆后纪小梅再没有更新过。现在这是他唯一能捕捉到她的痕迹的途径。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走进卧室,蹲下打开了最下面的那个柜子。
他心跳骤然加快,伸手把里面那个纸箱子拉了出来。他掂了掂画筒,沉甸甸的。犹豫了片刻,凡烈还是把里面的画稿都倒了出来。
在窥见背后的沉重之后,他看这些画稿心情格外复杂。
他翻了几张之后,厚重的画纸之间忽地飘出一张日记本大小的纸,落在了地板上。
凡烈见到了一张Ume没有上传过的画稿。
线条轻松又简洁,他一眼认出画里的是高中后门那条街。
画手简单地勾勒出大门的形状和街边的小摊,中间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的背影,他微微侧过头,眼眸里都是笑意。
凡烈摸了摸脸,这回他是真的哭了。
他把画稿一张张往下翻,又收获了这个男生的许多张不同场景的背影和笑容。有他熟悉的地方,也有认不出来的。
在简陋的笔记纸上,纪小梅记录了一个梦想中的世界。在那里凡烈和纪小梅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像千千万万的情侣一样普通又甜蜜地生活。
凡烈缓缓坐在了撒满画稿的地板上,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快要到极限了。
做了几天的调查工作,凡烈联系了他觉得合适的一位心理咨询师。
对方很快回过来消息。
-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您说是您的一位朋友遭受了性暴力侵犯留下了心理创伤,是这样吗?
凡烈马上回道:
-是的。
对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道:
-很抱歉,这种情况,我们一般建议您朋友直接和我对话。
如果这个实在有困难的话,请您朋友的直系亲属如父母跟我对话。
性侵犯的情况和影响非常复杂,因人而异,不跟当事人直接交流是不可能提供正确的帮助的,而且也很难在短期有什么进展,需要周围有人长期的支持和陪伴。
所以我们一般要求是直系亲属,当然,这也有保护当事人隐私的目的。
如果只是一般关系,那就算您来了,也只是浪费您的金钱,也浪费我们的时间。
请您谅解。
这后边已经说得相当不客气了,凡烈啪的把手机丢到办公桌上,站起来走了两个来回,又拿了起来快速打字。
-我们不是一般关系。
他停下来,想了好一会儿,补上一句:
-我可以。我陪她的时间,应该会比她父母更长。
又过了好一会儿,凡烈收到了最终的答复。
-好吧。
请约时间。
不过事先声明,我的意见仅供参考,绝不能作为进一步治疗的依据。
而且仅此一次,下一次再需要咨询,请务必让您朋友亲自来。
这位咨询师的接待室就在临街一家住宅楼里,外面挂了一个简单的招牌。
凡烈走进室内,房间里倒是布置得相当舒适,窗帘拉开了一些,阳光照在地板上放着的绿植上,这让他稍微放松了一些。
咨询师看起来比照片上要更有生活气息一些,他伸手示意凡烈坐在一个松软的沙发椅上。
凡烈把手上的画筒放到椅子旁边的小桌上入了座。
他原原本本地把纪小梅和他的事道了出来。
他向来是一个理性的陈述者,但说着说着他开始沉浸其中,时而微笑,时而颦眉。
咨询师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他,甚至没有提一个问题,只是关注地听着他的诉说。
“然后她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凡烈最后说,“我担心她,我想帮她,可我找不到她……现在我也不敢找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咨询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摊开的画稿,抬头对凡烈微微一笑,“就听你说的这些,我虽然没有办法给出建设性的意见,但我对你的朋友还是持乐观态度。”
凡烈一愣,“乐观态度?”
咨询师点了点头,“你的朋友,她应该是遭受了极其恶劣的性暴力。但从你的叙述中看,她现在能正常地社交,与家庭关系良好,可以独立完成工作。哪怕是经历一般人都不一定承受得了的精神暴力时,她仍能主动去解决问题。在两性关系上,她也没有明显的恐惧,相反,她表现得愿意信赖对方。有些严重的性侵事件会造成受害人的性功能障碍,但你的朋友虽然表现出一些不适,但绝大部分情况下都还是比较顺利的,对吧?”
凡烈想了想,“我觉得她在我面前应该是舒服的,情愿的。……但……我不知道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什么样。”
咨询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遭到大大小小的伤害。能彻底消除伤害当然是最好,但与伤害共存,以自己觉得最舒适的方式生活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凡烈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接受这种想法。
“可……这些画呢?”他不放心地说。
咨询师又笑了,“画可以是情绪的反应,也可以是情绪的发泄。这么复杂的线条,应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我只能推测,也许你的朋友是通过这种方式把负面的东西发散出来。这种方式很常见,很多时候我们也会建议做一些兴趣爱好的事或运动来达到同样的效果。而且你并没有提到伤痕之类,我姑且推测她没有自残行为。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寻求过专业的帮助,但这些年来,她做得很好,她很勇敢。”
凡烈释然了一些,他又问,“那我可以为她做什么呢?”
咨询师摊摊手,“我认为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时间不能治疗伤口,但人可以自愈。人的想法是会变化的。当然,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长期稳定的陪伴还是会有积极的作用。”
凡烈有些失望,咨询师安慰他,“只要能建立起足够的信任关系,精神上的陪伴也很有效果。”
凡烈一时没有什么头绪,最后,他提出了一个纠结已久的问题,“那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咨询师歉意地笑了笑,“凡先生,我是心理咨询师,不是情感专家。”
凡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站起来准备结束今天的咨询。
“真的非常感谢,”他点头表示谢意,“我本来是想来找到一个解决方法,但今天一口气把憋的话都说了出来,我就已经觉得轻松很多了。”
咨询师也礼貌地回道,“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毕竟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容易开口说话的环境。”
凡烈听后一愣,不禁嘴角上扬了一下,点头称是。
咨询师把他送到门口又道,“如果您还有疑问或烦恼的地方,请再联系我。”
凡烈笑起来,“你不是说仅此一次吗?”
咨询师看着他说,“也不一定为了您朋友的事儿,您自己有烦恼有问题时也可以来这里。
凡烈心里掠过一瞬的异样,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咨询师摇摇手笑了笑,“我这里不是确认你有问题的地方,是确认你没问题的地方。”
凡烈屏住了呼吸,追问道:“比如?”
咨询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开了口,“咨询已经结束,现在我以一个普通男人的身份问你:凡先生,你对你女朋友被性侵这件事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在意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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